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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条污水河,数十万人的痛——小东江治理困局调查
□文/图 本报记者 苏晓璇
编者按 流经茂名、吴川的小东江,原名梅江,是一条中国地图上很难找着的小河。近年来,却因为连续发生震惊社会的严重污染事故而引起人们的关注,并屡屡得到高层的批示。
穿油城而过,作为排水通道,小东江接纳了茂名市区全部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,承载着带走污染物的使命。监测显示,自2000年以后,小东江茂南河段水质24项指标中,氨氮含量严重超标,水质属劣五类,特别是茂南区的水污染物排放总量已经超过环境承载能力。
小东江的污染并非孤例。有资料显示,广东全省劣于三类的河长占总评价河长的24.9%,珠三角近一半河段被污染,局部区域水污染已不可逆转。作为全国经济第一大省的广东治污力度滞后,污水集中处理率仅40%,县级城镇饮用水水源地的水质合格率不足30%。
2007年,茂南区被下达“区域限批令”,不得再批准电镀、印染、制革、造纸、大型禽畜养殖等新增加水污染物总量的建设项目。这是广东省环保局首次使用“区域限批”这一被称为环保史上最严厉的行政处罚手段。“区域限批”后的小东江污染治理情况如何,日前记者展开了深入调查。
小东江,一条长不过60多公里,曾经清澈甘甜,被沿岸数十万人称为“母亲河”的粤西鉴江二级支流,由于长期遭受污染,已经成为沿流域人民深深的痛。
从大塘坑到白沙河
村庄被污染源包围
临近年尾,本该是茂名市茂南区白沙河最热闹的时候。
白沙河是小东江的支流,发源于高州市高棚岭东麓,流经茂南区金塘、公馆、新坡等镇,在茂名市区西南面的合水汇入干流,全长28.7公里。由于河流内沙子又白又细、水清且缓而得名,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被称为“白银河”。
以前,附近村子的妇女总会在年尾担着家里的被子、蚊帐到河边清洗,准备干干净净过大年；放假在家的孩子也会三五结群,去河边玩耍,他们能看到捕鱼者撑着竹排,带着鸬鹚在河里抓鱼；家里建房的村民,则可挑着担子到河边取沙。
然而,这样的场景早在十几年前就已消失。当人们回忆往事时,脸上总会不自觉地浮起笑容。然而,转瞬即逝,“再也不会有了”,他们的语气中藏着浓浓的悲哀。
百福堂,金塘镇一个临近291省道的村落,被污染源团团包围。周边不到半公里,就有5间炼油厂、4间皮革厂、两间塑料厂、两间化工厂、两个供气站和一个大型垃圾场沿白沙河两岸分布。
从事农药生产的立威化工厂被认为是最大的污染源,氰化钠、酰氯、高氯、甲苯、二甲苯等有毒化学品是其原料或产品。由于废水直排白沙河,废气无组织排放,立威化工厂在2007年成为全省挂牌督办的12家企业之一。
如今的白沙河,黄褐色的水面漂着薄薄的油污。数米之内便是立威化工厂的污水坑,表层是浓厚的铁锈色油状物和泡沫,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味。记者在现场并未见其排污,但村民告诉记者,现在是立威的生产淡季,而且自从限批后,很多企业只在晚上生产,白天很难见其排污。
在百福堂村,有另一段名为大塘坑的小河,河边是一家皮革厂。由于污染严重,村民已甚少踏及此处。原有的黄鳝、塘虱、螺、蚬等生物也基本绝迹。
22岁的青年阿桃,还清晰记得十年前跟着叔叔在这里抓鱼的情景。“水清得能看见鱼,踩进去凉凉的,非常舒服。”现在,他绝不敢把脚放进去。曾有人不小心跌入坑中,皮肤马上过敏,长满不知名的疹子。而跌落其中的牛则全身发黑,牛毛尽脱,很长时间长不出来。今年6月发洪水,坑水倒灌进农田,田里的水稻和花生无一幸存,全部腐烂。
杂草掩盖下的排污口,缓缓流出绿色液体。出口处两色水体泾渭分明,往下则渐渐混为一体,形成诡异的绿色河面。在这短短不足10米长的水道上,不时能看见漂浮着已经腐烂的死鱼和垃圾。村民告诉记者,皮革厂排出的废液有各种颜色,如今绿色的水面曾是鲜红色,也曾是墨黑色。而这些五颜六色的水,最后都直接流入白沙河。
因此,当地有人给白沙河改了名称——污水河。
车田坡村民戴亚秀曾抽白沙河的水养鱼,结果鱼全部被毒死,而百福堂村因为喝了受污染河水而死亡的耕牛已多达10来头。
村民的饮用水也难以幸免。今年2月,村民阿全将自家的井水拿去化验,被告知“水不适合饮用,氮超标8倍”。不得已,5月份,他花了1000多块钱装上了自来水。
百福堂全村有200多户人家,到目前为止只有10来户喝上了自来水。很多人没有拿水去化验,也拿不出钱来装自来水,虽然知道井水可能已经受了污染,但也只能假装糊涂继续喝,而有的人则选择到别处取水喝。陈大姐家专门买了大大的方桶,她的丈夫每天骑着摩托车到一两公里外的地方取水。
然而,比肮脏的河水更让人难以忍受的还有那股弥漫在整个村庄的恶臭。垃圾场、皮革厂、炼油厂、化工厂散发出的气味,村民只能用“很臭很臭”来形容。呼吸困难、恶心、夜晚难以入睡成为常见的症状。
村民们告诉记者,近十年来该村的人报名参军,体检无一人合格。村民肝功能不正常是普遍现象,近几年来患癌症死去的人已有6个,年龄都在40-50岁之间。在未办工厂之前,村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病例。
这个名为百福堂的村落,村民苦笑着说,或者应更名为“百祸”更切合实际。
从污水河到小东江
几十年不曾见清流
污水河不止白沙河。在茂南区新坡镇,同样有一条被当地群众称为“污水河”的河流。那是茂名石化炼油厂的排污河,其最后的归处亦是小东江。
记者所见,从炼油厂流出的一段河道,水面完全呈黑色,泛着厚厚一层油污,水面漂浮着不少垃圾,不时还见有动物的尸体,散发出刺鼻的臭味。
住在附近山塘底村的许老伯今年已经50多岁,他自称从未见到这条河清澈过,只知道自己活在浓重的油臭味中已经几十年,从难以接受到习以为常。如今他谈及这条污水河,也只是轻描淡写:“如果能在有生之年,看见污水河流淌着清水,那将是最大的奇迹。”
沿着污水河往下走,到达一处闸口。油污在这里被拦住,与垃圾形成厚厚的一堆,泛着黑色的泡沫。过了闸口,有来自附近热电厂的冷却水排入河中,由于这股清水的汇入,污水河颜色转淡。
然而,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排污口,一股浊流又急冲冲地落入河中,奔小东江而去。污染源同样是附近的化肥厂和小炼油厂。
与百福堂村的情况相似,工厂所处的石山脚村村民亦是屡受其害。自从1960年代国家在此建化肥厂,村里的水源就已不适合饮用。为了补偿村民,化肥厂为村民装了自来水,并负担起村民的水电费。2000年,国有化肥厂被拍卖,成了私有工厂。村民失去了依靠,饮水问题骤然成了难题。断水的时候,村民只能排着队到附近的热水河挑水喝。“那时的场面可壮观啊!”村民自嘲道。
现在,每到下雨天,工厂排污渠水满溢出,流入附近鱼塘,则会出现死鱼,流入菜地,则会出现烂菜。与此同时,这些工厂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生产,排出的臭气让村民很“受气”,特别是晚上,即使关上窗、盖上被子,也抵挡不住臭味,村民难得睡个好觉。该村的退休老人柯伯曾想回家乡养老,可现在的情况让他望而生畏。他没有想到,一直被认为环境好、空气好的农村,有一天污染竟比城市严重得多。
村民的抗争
无力而被动
环境污染一步步吞噬着农村,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农民在应对时却显得无力而被动。上访和堵厂,是他们抗争的手段。
母亲河的日益污浊、空气中弥散的臭味,特别是发现耕牛喝了被污染的河水致死后,村民更意识到小东江流域工厂带来的危害。村民们首先想到的,就是向镇政府和环保部门投诉。一封封投诉信件被寄出,在特大污染事故发生后,整治行动也随之而来。但政府多次的行动,在他们看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,污染情况依旧。
为了捍卫家园,维护生存的权利,他们不得不行动起来。2005-2006年间,百福堂村民多次偷偷跑去堵住工厂的排污口,或自发聚集到工厂,阻止生产。可这样的行为,当然不会有好的结果。
村民有些退却了。“保卫家园,可是除了投诉、上访,我们还能做些什么?”他们发出这样的疑问。
石山脚村的村民与百福堂走的是同样的路子。上访、堵厂。然而这么多年来,他们不曾争取到什么。每天,工厂的臭气和污水照样影响着他们的生活和生产,甚至生命。慢慢地,他们也麻木了。只是当有人提起时,他们仍会愤慨地指责工厂。他们仍将最终的希望寄托在政府身上,要求“还我家园,还我健康”。
政府的治理
哪里出问题
村民们的投诉声声不绝,而茂南区却正积极准备向上申请摘掉区域限批的“帽子”。
据茂南区环保局副局长郭斌介绍,实施“区域限批”后,茂南区已加强对小东江支流——白沙河沿岸重点污染源的整治。对部分重污染企业和治污无望企业,正在逐步实施关、停、并、转。对违法排污行为的经济处罚一律取上限,并进行通报。
该区的支柱产业——蓝皮制革厂数量已大大减少。同时,招商引资和接受珠三角产业转移时,坚决不引进被限批的项目,并按照《小东江综合整治计划》的要求,对沿岸工业企业、城镇生活污水进行整治,着手筹建茂南污水处理厂,解决公馆镇生活污水和周边企业污水治理。
而白沙河的水质已由劣五类提高至三类到四类之间,逐渐好转。
但从现实来看,小东江环保形势依然不容乐观。
日前省水利厅召开的加强水资源保护工作会议透露,广东水污染情形未得到有效遏制,水生态环境形势严峻,更指部分河流的水污染问题已达到触目惊心的地步,局部区域水污染不可逆转。而小东江赫然在被提及的河流名单之上。
茂名市人大常委会农工委今年4月份做的一份关于该市水资源保护的调查报告显示,小东江流域内的油厂、化工厂、再生纸厂、农药厂及养殖场产生的废水量非常大,未经有效处理直接排入白沙河及小东江,造成白沙河、小东江污染严重,枯水期河水呈墨水状。由于长期受污染,小东江下游沿江两岸地下水已严重污染,河床成黑色油泥,河水腥臭,地下水不能饮用。
全长67公里的小东江,流域面积1142平方公里,流域总人口约100万人。据茂南区政府介绍,除40万城市人口外,农村人口自来水的使用率不到50%,他们用水多来自小东江。这意味着,有数十万群众的用水安全受到威胁。
事实上,自从爆发特大污染事故以来,“关于小东江(茂名段)水污染综合整治”事项从不间断被列为茂名市环保工作要点。今年,更被广东省列入挂牌督办的十大重点区域之一。然而,政府治污,到底哪里出了问题?
镇政府:市直企业,我们管不了
村民遭受污染侵害时,首先想到的就是向镇政府反映投诉。而记者在茂南区走访污染情况比较严重的金塘镇和新坡镇时,却从两镇的领导处听到了这样的声音:“那些污染企业,我们管不了啊!”
茂名市人大代表、新坡镇镇委书记谭剑琪告诉记者,排污的企业多数是市直企业,镇政府根本管不到。我们接到有关投诉,也只能向上级环保部门反映。
金塘镇镇委副书记罗汝章则向记者表示,政府只能起监督作用,更主要还是要靠企业自觉。而对企业的排污标准,镇政府并不具备认定资质。即使查出非法排污,政府也没有处理权,只能上报环保部门,由他们来处理。“现在许多村民知道了,都跳过我们直接投诉到环保部门。”
该镇企业办主任更坦言:“我们有时下厂检查,有的企业甚至紧闭大门不让进,我们也很为难。如果可以选择,我们宁愿不要这些污染企业。事实上,他们除了增加本镇的税收,并没有为本镇的发展带来更实质性的帮助。我们是农业大镇,经济发展主要还是靠农业。”
环保部门:大企业好管,小企业难治?
而被群众寄予厚望的环保部门,也有难处。
“小企业最让我们头疼。”茂南区环保局副局长郭斌告诉记者,大企业好管,小企业难治。像之前被省挂牌督办的立威化工厂已于今年1月通过省环保局的验收,各项排污均已达标。但白沙河的治污难点还在于沿岸一些小型工厂超标排污。
郭斌称,区环保局已多次组织专项整治行动。今年7月,又取缔了5家污染工厂,目前还有8家准备予以取缔。“但要根治很难。我们无法实行24小时监控,你白天查,他们晚上排污；你前脚走,他们后脚又开始排。防不胜防。”
有村民告诉记者,工厂有的是应付政府的高招。例如,环保局工作人员下来检查,抽取水样回去化验。这厢工厂的领导热情招呼他们喝茶,那头就指使工人将瓶中的水“调包”,以自来水充之。“真是可笑,这样能检查出什么结果?”在皮革厂工作过的百福堂村民江姨嗤笑道,这样的事情她就曾做过。村民在无意中成了企业的“帮凶”。
小东江治理的另一个难题还在于流域内有大量禽畜养殖,禽畜粪便和养殖废水以及城乡生活污水都直排江中。“污染源分散,污水难以统一治理。”从事环保工作多年的郭斌认为,环保法操作性差,赋予环保部门的权力太小,这限制了环保部门在治污中发挥的作用。例如,无权勒令污染企业停产、关闭,在执行中又缺乏其他部门的配合和支持等等。
有环境保护学者则认为,虽然环保风暴刮了一轮又一轮,但我国的环保部门依然是弱势衙门,原因是各地方官员的乌纱帽的丢还是保,环保工作在其中的分量很轻。这不仅是意识问题,更是体制问题。
污水处理厂无预算资金
自来水工程不了了之
白沙河周边村民最关注的问题,是茂南污水处理厂的建设。但这一项目至今仍无时间表。据介绍,目前茂名市只有一个污水处理厂,污水处理能力为9.8万吨,城区的生活污水处理率仅为70%,周边的农村生活污水长期以来只能直接排入小东江及其支流白沙河。
郭斌告诉记者,污水处理厂已选址公馆镇,计划分两期建设,首期处理能力为3万吨,二期为2万吨。目前已进入可行性研究阶段,争取年底出可行性研究报告。但现在政府在资金方面仍没有预算,污水厂何时能建成,无法给出日期。
另一方面,在保障农村人口的用水问题上,茂名市各级政府于去年都曾表态将拿出部分资金,解决受污染地区的用水问题,但从目前来看,受污染地区,多数群众喝不上自来水。
两个期望,均遥遥无期。
最后的疑问
镇政府有难处,环保部门也有难处,那些常年受着环境污染荼毒的村民不禁要问:我们的难处谁来理呢?
保卫家园,路在何方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