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鱼台治水篇
满涛

  

  今天,我的心灵将逆幸福而上,以期更清楚地察觉生命的底色。我渐渐感到了习惯、定势对人的束缚,感到了被幸福埋没的一切。幸福需要察觉,苦难也需要察觉,沉湎于平静生活的人常常把它们一起忘掉了。

  1998年,当大半个中国浸泡在猖獗的洪水中时,我于平静中睁大了眼睛,我感到了生命的些微,也看到了它的不屈与英勇。曾几何时,鱼台就浸泡在这样的水里,生命对于它是一个谜,是一条无影的鞭子,扑朔迷离,痛彻筋骨。治水至今仍是一个不易成就英雄的主题,而寻找曾是鱼台惟一的生命形式,充满了彷徨、孤独和犹疑。于是,我坚信,对苦难的遗忘便是对生命的遗忘,必然是可耻的!

  昨天距今日不远,但幸福与苦难迥异,谁会把各各不同的命运同归于它?谁会在汹涌的洪水中预言鱼台的未来?

  对于鱼台,我相信,必有一些岁月作为丰稔的支点,永远被人纪念。

  这些岁月承接着大悲大喜,承接着命运穷蹇时的恐惧与颤栗——直到1964年,迟滞的车轮轰然而下,田野间最富有意义的粮食终于在激流中更生并繁荣起来。

  这便是它的幸福时刻。

  在与日俱增的幸福面前,苦难像耗尽燃料的助推器一样消失在黑暗的空间里。

  ——必然是黑暗的失语失忆的空间吗?!

  土地不动声色。

  它有一张日益冷静的脸,不作一声地看着人们生活,看着人们——把鱼台视作“人杰地灵”的福祉,视作造物主的恩赐,或者视作超越的负累……惟有它深知,生命原本有着贫穷的烙印,有着坚强的内禀。

  在人们称之为幸福的背后,是一笔笔血的付出,深埋在某个地质层面,成为沉默的声音,等待感恩的耳朵。

  一

  

  说到鱼台,不能不说到水,水对于鱼台究竟意味着什么呢?当我从安逸中开始了对幸福之源的追寻时,生活的惨烈像短促的电流,一下击穿了我的幸福感。尘封但并不久远的历史使我惊讶,使我痛楚。稻花飘香、鱼翔浅底、秋陇斜阳……在一个浊浪后化为了惨白的碎片。美丽来不及呼喊便沉没下去,像突然失踪的船,在毁灭了罪证的水上留下惊叹的涟漪!

  新编《鱼台县志》载:“鱼台东临南阳、昭阳二湖,地势低洼。境内河流,上承苏、鲁、豫、皖4省20余县客水。每遇涝年,洪水汇集,湖水顶托,河水倒漾,遍地汪洋。清至民国,涝灾无算,洪灾48次。”

  鱼台有史记载的水、旱、风、冻、虫等灾患共一百数十次,又以洪涝灾为主,有一百余次。

  涝灾淹没禾稼,颗粒无收,洪灾动辄便“飘民庐舍”,“市操行舟”,其惨痛者如是:

   ——“后至元四年(公元1338年),六月,鱼台县大水,饥,人相食。”

  ——“至正四年(公元1344年),五月,大雨,黄河暴溢,白茅堤决口,鱼台人相食。”

  ——“正德二——三年(公元1507—1508年),黄河连决单县,溢流入境,害民田庐。四年,大饥,人相食。”

  ——“万历三十二年(公元1603年),夏,黄河暴冲,大饥,人相食。”

  ——“康熙四十二年(公元1703年),大水。四十三年,春,大饥。人相食。”

  水灾之后复又旱、虫接至,一遇湖涸河干的大旱,鱼台人便如油煎火烤一般,十室九空,饿殍满地,人民离散。史载:1640年,大旱,蝗愈织,南阳诸湖涸,饥民蜂拥诸湖,掘食草根,鬻妇女,人相食。十四年大疫,死亡相籍。山东民报载:1928—1930年,大旱三年,饿殍载道,十室九空。情形有不忍言者。

   灾患比比皆是,触目惊心。水患有的三年不息,有的期年才退,从平地三尺到没境三丈,从官署民舍俱圮到城几倾,河伯肆意玩弄着鱼台人的性命。公元1645—1653年,“鱼台陆沉八年之久”。生命太飘渺了,如蚁,如沫,如烛火,谁能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呢?尽管它土壤肥沃,资源丰富,盛产麦、粱、豆、谷、黍,地下还埋藏着煤和天燃气,但滔滔清波里却席卷着鱼台百姓一年的收成、一家的性命 、一县的福祉!

  其罪在水!其祸在水!

  几千年来,鱼台究竟怎样与水患作着斗争——两个月来,这个想法一直萦绕于心,我常常竟坐终日,不能落笔。后来,我终于发现了鱼台治水的脉络,原来并不神秘,历史上鱼台对水的治理竟没有跳出禹和鲧的路子:一为疏浚,一为筑堤,几个世纪以来,治水者莫不遵此而行。康熙版《鱼台县志》载:“鱼邑地处低洼,原为诸邑下流,复加河道疏浚,水愈迅疾……故疏河者,他邑之利,加以筑堤,又加以远浚湖口者,鱼民不得以之务也。”明万历年间,为减轻上游水患,曹(州)、嘉、巨、定、曹(县)、郓、城、单、金9州县曾“合辞上请,关鱼开河”,以泄其水。此水为新开河的前身。

  我要寻找的古代治水英雄,康熙知县马得祯大概算上一个。史载,马得祯一到任便单骑巡历,沿河溯源,行数千里路,寻求水患来源及治理方法,遂议定了“以浚为筑,以筑为浚”的治河方略,呈请于各宪,于公元1690年3月初旬疏河筑堤。

  此水经鱼台境内之运河,由沛县入昭阳湖。湖口有十余里的河道,泥草雍塞,一线之流,不能泄汛期之水,河水往往至此上泛成灾。是年7月28日,风雨骤至,陆地腾波,由于河道疏浚,堤坝粗具,境内竟得平安。

  这是鱼台历史上治理较成功,记载也较详细的一次治河,马得祯将河更名为新开河,今又名老万福河。

  事功往往逃避现实,而借历史得以存在。没过几年,现实便迫不急待地掩去了他的光芒。

  ——公元1703年,鱼台大水,翌年春,大饥,人相食;

  ——公元1716年,夏,淫雨,水暴至;

  ——公元1729年,大水,禾尽没;

  ——公元1730年,春,大饥,6月大水;

  …… ……

  马得祯更不会想到,到了1756年7月,黄河决铜山县,水浸鱼台城堤,9月13日堤溃入城,官署民舍俱圮,翌年山东巡抚杨锡绂不得不下令搬迁了县城。这是鱼台历史上第三次因水患迁城。新县城即今鱼城镇。

  溃城同日,旧城海子(鱼台内湖)形成。由于一贯采取修堤护城的阻水策略,堤内陆续挖掉民田700余亩,堤内越挖越深,渐成洼地,13日洪水灌入县城,顷刻间堤内沦为了湖泊。

  疏浚,筑堤,再加上迁城,鱼台为避水患而不可得。

  几千年间,鱼台自有人居住,便与水结下不解之孽缘,鱼台真该遭此厄运吗?如果不是天命,那么首先可责备的便是治水的大禹——他的治水怎能算是全功呢?这是一片原可称得上丰茂的水土,如果不考虑水患连年戕害它的生息,其土壤之肥沃,物种之丰富,临湖之美丽,真可以视为一方“桃源”了。

  康熙盛世,修史成例,也是秉承了这种风气,马得祯才为我们留下一卷宝贵的治水史料,并且像所有康熙版的县志一样,也编制了自己的“十景”。每景都可赋诗,唯有“灾祥”一卷大煞了风光。

  俱往矣,“鱼台十景”空余其名。马得祯前后数百年,竟无人能有效治理水患,老县志里惟有苦难感动着我。

  二

  

  1998年的整个雨季,我都在思索着鱼台的变迁。我似乎远离了现实。这一年,中国的江河遇到了1954年以来最严重的汛情。报道不断传来,长江水位还在上涨,热带台风、第N号洪峰一起压向岌岌可危的江南堤坝。我安居在离鱼台不远的城市里,这里的河流尚传递着平安的消息。我感到,躲在一边的安逸会使思索面临矫情的危险。

  可是,我翻开县志,看到了这样的记载——

  “1954年7月,鱼台大雨,一个月内降雨量788毫米,境内积水,深者达3米;1957年大水后,继而又发生1958—1964年的旱涝灾害,群众生活十分困苦,全县二十二万人,外流人数达7万人之多。7年间,国家供应鱼台的统销粮达1.1亿公斤。”

  如果不是昨天有效地驱逐了水患,那么,今天的每一场豪雨都有可能是鱼台的劫难。我于是相信,对鱼台历史的追忆和思索并未因脱离这个雨季而空洞无力。

   1949年,新中国成立的一年。

  可就是这年夏天,鱼台又经历了淫雨、冰雹和虫灾的侵袭,这对于刚在鱼台建立政权的共产党人来说不是一个顺利的开头。

  共产党不是神话,夺取了政权并非意味着可以轻易地救民于水火,他们眼前正有一种艰苦的工作等着他们,建立政权仅仅意味着要从此担负起此间的忧患。

  1949年对于治水来说,是一个失败的开始。

  1950年—1955年,他们以加高、加固河、湖堤防为主,但因湖水顶托河水,河水顶托坡水,坡水不能入河,河水不能入湖,全县约有70%的良田变为沼泽。1956年,又转为疏导为主,乡乡村村挖排水沟,结果,愈疏导上游客水来得愈多,境内坡水积得愈多,以至沿湖地带平地行船,房屋倒塌。1958年,又在苏联的帮助下,建起了单一排灌站九处,将坡野积水排入河、湖,但是,地表水刚排出,湖、河水又渗上来,地下水降不下去,庄稼不断受渍而死。1960—1963年,又筑台田,修条田。由于没有统一规划,零星分散的台、条田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,而且毁坏了大量田地,不久即废。其间还搞过“一块地对一块天”的拦水工程,节节拦蓄,水不出村,并在低洼地上打围堰,结果水系被打乱,淹了上游淹下游,反而扩大了受灾的面积。

  治水同时,他们又指导农民改种高产品种,小麦换成玉米,玉米换成地瓜,地瓜换成多穗高粱,由于依然采用旱作制度,遇水则淹,仍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农民的吃饭问题。

  淫雨霏霏,困境难越。一阵小风,掠过沙沙的禾稼,像希望在不可知的水面发出的叹息。

  时间涉水而来。

  当1953年禀赋着独特的意义到来时,它没有激起任何声响,只将一个隐秘的根埋在了土里,而田文,由于率先发现了它,便成了鱼台发展史上第一个重要人物。

  田文县长的事迹不见载于新编县志,这仅仅是因“生不立传”的编志原则吗?

  如果是,那么未来的追忆是否也会因他在鱼台的时间短、政绩平而草草几笔呢……他自1956年金鱼合县后便从史料中消失了,到哪里觅得他的踪迹呢?为政者频频更迭,他在鱼台还不到4年。

  1953年早已远离了人们的视野。现代的史料终究不是《史记》,内容刻板、罗列,几无重点可言,我们只能从田文仅有的记载中挖掘那一年的深意了——

  “……1953年,六区安庄互助组长赵广恩依靠曾在天津小站种过水稻的甄西武等,自做龙骨水车提取坑塘水,试种水稻0.31公顷。全县6048.5公顷旱田作物因秋涝绝产,而这块水稻竟收187.5公斤,引起了县委、县政府的重视。9月,县长田文在安庄召开会议,号召沿湖的四、六、七、八区试种水稻。翌年,试种面积5.4公顷……”

  这是史无前例的5.4公顷,是从汤汤大水中异军突起的一片青苗,时至今日,谁会把恩情系结于此?谁会把幸福与从不驯服的孽水连结在一起?

  诗意的稻,青青的禾苗,你们才是真正可以入诗的意象——你们是江南的游子,背着绿色的行囊,是游子满怀思乡的缱绻,在雨季写下的诗行,是慈母密密的针脚,缝在这片还不丰稔的土地上……我忍不住要赞美你们了,在45年后的今天,用轻浅却真诚的语言。

  此刻,生命浓缩在了根上,我确信,正是这些平凡善良的植物,使鱼台迈出了更新治水观念的关键一步。

  历史从来不会把功绩归于某一个人,但往往又借个人凸现历史的真貌。我之所以推崇田文,即在于他是鱼台历史上第一个把水稻种植从自发变为自觉的人。从1953年开始的试验性种植将直接影响着治水观念的转变,甚至可以说,是田文引发了观念的转变,以后的治水必将从“堵”、“疏”结合转变为“治”、“用”结合,农业将脱离原有的旱作观念,人们会用辩证的眼光看待水,发挥水多的优势,治水的目的从此将变得明确和科学。

  这就是根的意义,生活的不朽之处,当我们赞美它时,可曾想到过开创这不朽的人?

  发现并不意味着成功,发现只意味着开端(异端),成功却属于未来。1953年没有任何奇迹的征兆,发现者像人群中未被发觉的先知,他的箴言需要时间的检验。

  15年间,农业生产仍以旱田为主,稻改试验为辅,1957年,境内水稻面积扩大到了1210公顷,因遭受特大水灾,水稻绝产,1959年,搞稻改又被视为“瞎指挥”,予以批判,稻改委员会也被撤消。由于人为和客观的因素,稻改和治水一直在曲折中前进。

  但人们已经看到了希望——1958年,山东省委指示在沿湖地区大力发展水稻生产,鱼台境内水稻种植3477公顷,单产1260公斤,谷亭区佃户李高级农业合作社种稻186.7公顷,单产3750公斤,获国务院“大面积高额丰产奖”。这里面包含着多么诱人的丰收前景呀!

  治水保平安,稻改保饭碗——十余年的稻改试验,终将为鱼台的发展理出这条简明的思路来。

  三

  

  1964年冬——1965年春,没有谁能预先知道鱼台将发生些什么。但无论如何,一个积蓄着巨大能量的农业时代来临了。谁是1964—1965年历史最后的叙述者?除了那年年丰收的水稻,还能是谁?

  如果幸福肇始于稻子,那么1964年的到来便不能算晚,甚至可以说,它是快马加鞭的一年,是险中取胜的一年,是幸运与恶运的赛跑。幸福在毫无察觉地滑向“十年”泥潭的时候,八万双手奋力挽住了它,“一个”或一群英雄挽住了它。

  那“一个”,我相信他只能是张程震。

  1964年11月,鱼台重新建制,县委书记张程震来了。对于这样一个穷县,迎接他的当然不是花束与车队,甚至没有热情的人们,这一年又是水灾,一只木船载着他进入了鱼台。

  没有县委驻地,他踏着泥泞来到县农具厂的几间破房子里,在那里开始了谋福鱼台的筹划。满目泥泞,秋收无着,春荒将至,面对一片汪洋大水,这个30出头的年青人感到了茫然。

  为了发展,照例要开很多会。张程震那时召开了全县人民献计献策大会,那是个务实的会,没有套话,只与当地的干部群众展开了讨论——堵水、堵湖还是像湖区那样面湖生产,以渔为主……

  张程震迫切地想找到一条最切合鱼台实际的道路,他甚至钻进了鱼台县志里寻觅偏方,他只找到了一句话——“如江南水利法”,他被迷住了。这里的水不比江南少,为什么不能像江南那样旱涝保收?张程震总结了十几年的稻改经验,得出结论:如果只维持当时的水利现状,稻改不会取得完全成功,离开了科学治水,丰收摆脱不了侥幸的影子。

  任何抉择都像发现一样,莫不是一次或大或小的思想革命,充满了判断的犹豫和思想的无援。真理存在于司空见惯的生活,思想者为寻找它苦心经营,至死方休,这几乎是每一个发现(抉择)背后相似的故事。今天看来,水稻与水的关系单纯明了,如果据此断言鱼台选择水稻是件容易的事,那未免过于短视,他一定是站在今天的丰收背景上俯瞰过去,而忽视了把生命引向歧途的一千乃至更多种理由。

  张程震的贡献就在这里,他立足在鱼台沼泽里,思想却高过了云端。他认清了稻改对于鱼台的意义,认清了科学治水与稻改的关系。他不仅重新选择了稻改,而且决定“大改”,作本质的改变,摆脱试验和侥幸。

  张程震拜访了当年曾关心鱼台稻改的水利专家江国栋。江国栋并没有因当年的失败而对鱼台失去信心。他分析了鱼台复杂的水利形势,认为以往的试验性种植是在沿湖涝洼带,在一般年成下丰收有望,要在全县推广水稻,遇到稍大的水涝灾就有歉收、绝产的可能。如果将上游客水和下游湖水分别与内地积水分开,然后利用水源充沛的优势,大面积改种水稻,就能使鱼台成为江北的鱼米之乡。

  一席话,使张程震茅塞顿开,他简直有如获至宝之感,也为困惑他多日的“如江南水利法”找到了科学的依据。江国栋也兴奋异常,他遇到了知音,遇到了懂水的人,十几年来,他何尝不想把这理想变成现实,这又岂是他个人的愿望呢。

  随后,由水利厅派人,很快就如何具体实施拟定了方案。这里,我们不妨从史料中将方案的核心摘要出来——

  1)“高水高排”,将上游众多河流的客水与内地积水分开。这需要挖河筑堤,把客水安然送到南四湖。

  2)“内外分开”,即加高南四湖西堤,在河道入湖口建闸,湖水低的时候开闸将客水送进湖里,湖水高的时候则关闭闸门,避免湖水倒溢。

  3)“高水高排,低水低排,相互让路”,即将内地积水与大雨降水分段排入高水河道。这就需要在内河入高水河道处建闸封闭。

  从这个方案里,我们可以想见鱼台地势之复杂,设想之奇谲,实施之艰难。这三个方面事关治水改稻的大局,排解水患是关键,旱季提水也是一个问题,鱼台地势错综复杂,水势流向不一,因此在开挖内河进行排水的同时,必须采取分区封闭的方法,分而治之。他们在仔细分析了地形后,又计划将鱼台每一万亩地划为一个大方,通过挖沟渠排水,取土培高地堰,在每个排水段通向内河的入口处建立排灌站,做到涝能强排,旱能提水灌溉,使方案更加科学合理。

   方案确定了,面临的是实施。虽然才来鱼台月余,张程震分明感到了命运的苛刻与时间的紧迫。现在已是1964年的12月,离春耕还有四个月,鱼台刚刚经历了水灾,春天一定面临饥荒,如果误了这一春意味着百姓又要在黑暗中煎熬一年。

  时间紧迫,人力也不许耽搁,全县22万人,有7万人外流,在家的15万人中,除去老、少,能上阵的不过8万人,每天只靠4 两口粮生存的8万人能完成这项浩翰工程吗?

  只有此时,也只有此地,你才能体会到县委一班人心急如焚地焦灼。只有一百多天了,而稻改必须当年见效,必须保证每个农民有一亩地的收成,必须把流失在外的劳动力吸引过来,保住来之不易的民心。

  年底,经县委研究,决定将这项旨在改变鱼台命运的规划交给全县人民讨论。

  一石激起千重浪,全县人民沸腾了,许多人回忆起当年的情形至今激情难抑,“拼吧!县委指到哪里,咱就拼死拼活干到哪里”,这一定是张程震一生中听到的最好的语言——人民的语言。他在万人大会上做的动员也至今为老人们想念,他情真意切,慷慨激昂,不用讲稿,没有套话,就那么站在台上把人们的心鼓荡起来,一个个洒脱的姿影属于年轻的他,属于鱼台不老的记忆。

  一切按方案实行。没有级别,没有贵贱,没有特权,只有人与土的战斗。

  骤然间,一股劳动的大潮席卷了鱼台大地。沉睡了多年衰草离离的土地被唤醒了,它的上面是一万面火红的旗帜招展,是几万双惯于泥泞和苦难的脚杂沓纷纭。他们踩痛了土地。这一回,他们要做真正的主人了,要在这群共产党人的带领下为自己踩出一条幸福路来。寒风冻结了大地,但人们的汗水无疑是在融化着心中的坚冰。

  对幸福的憧憬,使全县人民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,张程震在回忆当年的文章中写到:“工地上的人简直是在拼命了,他们不分老、少,也不分昼夜,自动地加班加点,有的干渠,根据提水能力,只能铺出五、六华里,铺不到的村庄,将直接影响土地的灌溉,这等于砸了谁的饭碗,在切身利益的促使下,干渠所在地的群众便自发地延伸、加长,自发地增加工作量,后来,几乎所有的干渠都被加长了,使实际完成的工程量大大超过了计划。”

  我相信,这决不是“左倾”下的役使,确实是人心所向,求生存,求幸福,是穷人翻身的目的,是万变不易的自然法则!

  与挖沟排水、抬土筑堤、打封闭围堰同时进行的是排灌站的建设。按当时的计算,在一万亩土地的封闭圈内建成一个装机100马力的排灌站,约需投资20万元,建成90—100个排灌站约需2000万元左右,除了建站费用,全县还需1万方的沙、石和水泥砌体,而国家没有富余的财力,除了400万元,其余的要自己解决。

  没有沙石,他们便组织了1500名劳力到湖东山区采石、运沙;没有水泥预制件,他们就自己动手做,县水利局长易得隆带领技术员和民工在露天搭起了工棚,昼夜赶制,保证了工程所需;没有钱,全县开展了自筹和捐献活动,只要共产党的心和群众连在了一起,只要县委的决策为了群众的利益,人民怎能不支持他们呢?群众把旧屋料送来了,把几十年的老屋的基石送来了,甚至还有的送来了卖鸡蛋的钱。

  排灌站建成是令人高兴的事,可是鹿洼排灌站建成开机时,由于污物堵塞了进水口,叶轮不能运转,民兵连长张玺郎奋勇跳下水去,潜到五米深处清除污物——他不知道此去的危险吗———随着一声巨响,浪花喷涌而出,张玺郎却再也没有上来,他被叶轮绞成了碎片,第一股排出的水是红的,井上的群众无不失声痛哭。

  幸福在哪里?有一首歌在优美地唱。其实,她唱的是“幸福者”的幸福,我想,对幸福感触最深的莫过于不幸者。“幸福在辛勤的汗水里”,对于鱼台,幸福是由血与死亡凝聚而成。

  从1964年12月到1965年4月,在150多天里,鱼台人用一种卓绝的奋斗精神改造了自己的命运,他们共建成64座排灌站,挖成干渠、支渠7296条,总长2757公里,搬运土石方1500万方,投入劳动力280多万个。整个工程的投入,除了国家投资的20%外,其余的全是群众自筹。据工程人员计算,包括田间工程在内,当年搬动的土石方,如果筑成一米高的土坝,可以绕赤道一周半。

  七个月来,我被蜇伏在鱼台深处的创造精神深深震撼着,我仿佛看见,一股巨大的变革烈风一夜间刮过鱼台,千万年的沉疴掀翻了,完全解放的灵魂欢呼在潮湿的土地上,他们感到了泥土的可亲,感到了阳光的可亲,他们看到,青青的稻苗正与水窃窃私语,计划着秋季的生育。

  1965年秋天,阳光落在松软的土地上。

  由于当年建成了大批排灌站,排除了内地积水,保证了30万亩小麦的播种,小麦获得了丰收,37万亩水稻也顺利完成插秧,除两万亩稻田毁于水灾外,实收35万亩,人均500斤,加上麦季的收成,鱼台百姓终于尝到了交公粮的喜悦。

  四

  1964年是鱼台人民在苦难重披下的拼力一搏,是积蓄了千百年的力量总的爆发,是一次争渡,一次苦泅,一次千里奔袭,置寇仇于死地的狠命一击!是大快人心的骐骥一跃,冲过了封锁!

  从那时起,鱼台人走上了一条旱涝保收的丰稔之路。如今,全县“稳产高产田”面积已达90万亩,鱼台大米成了优质米的代称,成了矜夸富饶的旗帜。1983年,鱼台向国家提供商品粮6380万公斤,按农业人口计算,人均售粮居山东之首,1986年,鱼台又成为全国首批国家商品粮、优质米生产基地。近二十年间的工业发展也莫不与稻米有关——造酒、造纸、机械制造、稻米加工——又都与那场创下旷世奇功的农田水利建设有关。仅仅就在几十年前,十年九淹的困境还那样严酷地逼迫着人们,几十年后,这里已是一片江南秀色。

  人们将怎样感谢创业者呢?田文、张程震是创业者中的“这一个”,又是秉承了那种创业精神的“这一群”。水稻的丰收是人力的胜利,是科学的胜利,是英雄的胜利,更是人民的胜利!1964年决不是孤立的一年,离开了1953年的发端,离开了十几年的经验与教训,离开了现代科学的精心布局,离开了饱经苦痛的人民的支持,将注定是一个失败之年。

  同样,作为领导者,田文、张程震的功绩也是任何人不能抹杀的。张程震在鱼台的时间比田文还短,仅一年有余,便受到了“红色兵团”的冲击。(1966年民谚有云:“打倒张程震,拿起要饭棍”,还有人把歌颂焦裕禄的歌换上张程震的名字传唱)那一年难道不是万分紧急的一年吗?鱼台人民抓住了这一年,抓住了浪峰即将沉向谷底时静止的一瞬,不失时机地改变了命运。

   时光荏苒,历史如尘。人们会渐渐遗忘这一切吗?当生活被视为造物主的恩赐时,幸福便成了对过去的遗忘。36年前的事,48年前的事,近百年前的事……不错,对于我们的确太沉重了,甚至于陈腐,我为什么写?7个月的求索,我对自己的“现代”立场产生了怀疑,我甚至感到,我在背弃“今天”,我仿佛站在历史深处对着现代呼喊。可是,我高兴我喊了出来,对于这块孕育生灵的泥土——那植下的稻谷怎能遗忘?!那修下的河渠怎能遗忘?!我想,这就是传统——一些可以超越但不必忘记的事物。(8882字)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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